
万历年间的雨总带着股湿冷的霉味,张敬之缩在私塾的棉袍里,听着巷口传来的喧哗。他正给学生讲《孝经》,手指在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”上顿了顿,眉头就皱起来——外面是挑粪的汉子撞翻了货郎的担子,烂菜叶滚了半条街,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吵嚷。
“先生,不去劝劝吗?”最年幼的学生仰着头,辫子上还沾着私塾院里的桂花。
张敬之放下手里的狼毫,往窗外瞥了眼。货郎的草帽滚到他家门槛边,沾了些泥。他弯腰拾起来,拍了拍灰,却没出门,只淡淡道:“各有各的营生,乱由他乱,咱们读咱们的书。”他转身往学生跟前走,棉袍扫过案几,砚台里的墨汁晃了晃,“记住,自家门前要扫净,父母床前要侍疾,这才是正经事。巷子里的事,管多了反惹是非。”
那天傍晚,他揣着刚写好的“孝廉方正”匾额草稿回家,见父亲正坐在堂屋咳得厉害。灶上的药罐咕嘟冒泡,母亲在灶台边抹泪:“街对面的王屠户又把血水泼过来了,院墙上都是,你爹看了就气闷。”
张敬之没说话,取了扫帚去扫院墙根的血污。王屠户叼着烟袋倚在门边笑:“张秀才,这巷子又不是你家的,较什么劲?”他头也不抬:“污了我家墙,便是我家的事。”扫完了,他把扫帚立在门后,转身给父亲捶背,再没提巷子里的事。
展开剩余73%后来他中了举,官至县令。每次出行,仪仗队举着“肃静”“回避”的牌子在前头开路,他坐在轿子里,听着外面行人慌忙避让的脚步声,总想起私塾里那个学生的话。有回轿子在市集卡住,他撩开轿帘,看见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被差役推搡,糖葫芦撒了一地。他皱了皱眉,对随从说:“让他们快点,别耽误了回府给母亲请安。”
张敬之活了六十八岁,临终前攥着儿子的手,断断续续道:“守好家……比什么都强。”他没说的是,那年冬天,他看见冻死在街角的乞丐,终究没让管家开门收留——他怕染了疫病,过不好年,惹母亲忧心。
四百多年后,张敬之的第十四代孙张磊,正蹲在地铁口啃煎饼。塑料袋被他随手扔在花坛边,油点子溅在崭新的球鞋上。手机响了,是媳妇催他回家给丈母娘过寿:“快点啊,妈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,别在路上瞎磨蹭。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!”他对着手机嚷嚷,声音盖过了地铁报站声。旁边有个老太太拎着菜篮,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,鸡蛋滚了出来,在地上磕出几道裂纹。张磊瞥了眼,没当回事,揣着手机往地铁站跑,老太太弯腰捡鸡蛋时,他还差点撞着人家。
在丈母娘家,他是出了名的孝子。给丈母娘夹菜要站起身,给老丈人点烟要哈着腰,连媳妇都说:“你对我爸妈比对我还好。”可转过天,他在公园遛狗,任由狗在草坪上拉屎,保洁阿姨喊他:“小伙子,收拾一下呗?”他头也不回:“你不就干这个的吗?”
变化是从孙子上幼儿园开始的。那天他去接孩子,老远看见孙子站在滑梯旁哭,旁边一个小男孩指着他骂:“你爷爷乱扔垃圾,我不跟你玩!”他火冒三丈冲过去,却看见自己早上扔的矿泉水瓶滚在滑梯底下,被那小男孩用树枝扒拉着。
“小孩子懂什么!”他想吼,可对上孙子通红的眼睛,话卡在喉咙里。孙子抽噎着说:“老师说,公园是大家的家……”
那天晚上,他翻出老家祠堂里的族谱,张敬之的名字在泛黄的宣纸上模糊不清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,爷爷总念叨“守好家”,可爷爷没说过,“家”除了屋檐下的锅碗瓢盆,还有巷子里的路,公园里的草,地铁里的扶手。
第二天下雨,张磊拿着扫帚在小区里扫积水。有邻居笑他:“老张,闲得慌?”他嘿嘿笑,想起张敬之当年扫院墙根的样子——只是这次,他扫的是大家踩过的石板路。扫到单元门口,看见快递小哥滑倒在泥水里,他赶紧伸手去扶,小哥连声道谢,他忽然觉得,这声谢比丈母娘夸他“孝顺”还暖。
秋末的时候,社区评“文明家庭”,张磊家得了奖。颁奖那天,他牵着孙子的手站在台上,孙子举着奖状奶声奶气地说:“老师说,爱大家,就是爱小家。”台下有人鼓掌,他看见那个捡鸡蛋的老太太也在,冲他笑着点头。
回家路上,孙子指着宣传栏里的标语问:“爷爷,‘公共美德’是什么?”他想了想,想起张敬之写过的字,也想起自己扔过的塑料袋,蹲下来对孙子说:“就是你手里的糖纸不往地上扔,就是看见别人摔倒了扶一把——就像你太爷爷当年守着自家的墙,现在咱们守着大家走的路。”
风卷着银杏叶飘过街角的垃圾桶,张磊看见自己昨天贴的“请勿乱扔”纸条还在,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,像只展翅的小蝴蝶。他忽然觉得,张敬之要是活到现在,或许会把“孝廉方正”的匾额改改,添上几个字:家是小的国,国是大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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